文革中后期,厂领导班子实行了三结合,武斗少了,大喇叭恬恬不休的噪音
也少了许多。我们的工棚被拆掉,在原址上盖起了一样长短的红砖瓦房,宿舍区
也陆续建起了棋牌室、阅览室、灯光球场和游泳池。我们一帮野小子仗也不打了,
平时在俱乐部打打乒乓球,看看《长江日报》,每周六晚上,棸在小学旁边的球
场边看来访的武锅队、武重队的蓝球比赛。夏天,天气炎热时,我们花五分钱买
个门票到邻近球场边上的游泳池去玩水。时间不久,元元胖墩和我均告阮囊羞涩,
再也支付不起五分钱一张高昂的门票费用。不久之后,解决的办法忽地就有了,
我三人一致盯上了滚滚东去的长江。
通山矶是个良港,苏联援建钢厂同时,也援建了通山船厂,修建的船坞刚在
江边打了六根水泥墩子,苏联专家拍拍屁股也走了。一截孤彾彾的钢筋混凝土矗
在江中经年,我三人看了看这十米有余、被废弃的人工跳台,一下高兴坏了。学
校下午往往没什么课,况且大人近六点才能回家。夏初六月,这里成了我们新开
辟的游泳场。亲近大自然,又没什么人向我们索取一分一厘的门票,真过瘾。耸
立的十米跳台,人攀爬上去,然后嗖地一声就跳进了江里。尽管所摆跳水姿式不
对,有时胸腹大腿在水面摔得通红,那个玩得爽啊,简直惬意极了。遗撼地是那
时没有跳水教练指导,当时那怕有个省队一级的教练指导一二,之后到奥运会上
拼搏一番拿个把金牌,我想会比伏明霞在洛杉矶夺冠要早上若干年。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我们模仿着伟人的湖南口音在冰冷的江水中嬉戏一
夏。俟有万吨轮船经过游玩水域,我们优悠于波峰浪谷之间,间或还会看到江豚
在大浪里一出一没。
好景不长,每天下午,到江中嬉水的事情不知怎么被家长分别知道了。我们
分别被一一警告,警告一次,又一次警告。无奈,江中游水的诱惑对于我们实在
是太大了。
一日下午,我们不约而同又去了江边。五时三十分,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家中,
母亲瞥了一眼我湿了又干、紧贴在头顶的长发,喝问,又到江里玩水去了。鉴于
此前巳有二次严重警告在身,我只有鸭子死了嘴巴硬。我们下午上的是体育课。
体育课在长江里上的。说完用食指在我上臂轻轻一划,上臂立刻出现一道白痕。
假话,上体育课汗都是从里向外出,江里水冷,汗根本出不来,皮肤一直收缩着,
所以外力一划,胳膊上白印子就出来了。你一个小屁伢,哄谁呀。正欲分辨,山
一样的老爹进门,听及此事,不由分说,扯下一根竹扫帚,把我按在床上,没头
没脑地朝屁股、大腿用力抽将起来。这顿竹子炒肉,吃得我是刻骨铭心。竹枝一
起一落,伴随着父亲的断喝,叫你不长记性。晓不晓得长江里一年淹死多少人哪。
在起起落落的噼叭声中,瞅得一个缝隙,我一个鲤鱼打挺飞跑出家门。一口气跑
到武钢炼铁厂堆得高高的矿渣山上方才仃下脚步,看看身后没有追兵,我才一屁
股坐了下来。屁股火辣辣地痛,小心翼翼掀起裤子,身上伤痕纵横,带杈的竹条
印子青一道紫一道地,仿佛屁股、大腿上生长了一丛兰花,斑斑的出血点犹如盛
开的花瓣。爹呀,你真是个工艺美术师,在儿子身上竞有如此杰作,从效果上讲,
你不折不扣是个行为艺术家。
第二天上学,看到元元左侧脸颊鼓得象发面馒头,那无疑是他爹干的造山运
动,然后,我俩齐齐关切地问胖墩受刑没有。胖墩说,他烟鬼一样的爹一把火钳
挥来,小腿险些被他打断。经历过这场暴打,我们懂得了爱是可以用极端方式表
达的,刑法也许不一,目的却是一样的。天性在儿时就这样被压抑,及至长大成
人,母亲闲暇时分,每每忆及那段峥嵘岁月时会说,棍头出孝子,社会当时那么
复杂,学校一天到晚不上课,不小心当了流氓阿飞怎么办。我接话,你儿子既没
当流氓也没当阿飞,在毛泽东思想光辉照耀下,他是正宗国军,虽没混个团长旅
长干干,却人模狗样地穿着白大衣,成为了国企一名革命干部,我怪声怪气学着
座山雕口吻讲话。你那芝麻绿豆大的干部,也就相当于清朝你祖爷爷当的那个甲
长,老爹插话,你祖爷爷清朝那光景,年薪是二担小麦。
叛逆就这样种在了儿时心田深处。压抑人性,秦始皇三千多年前曾经干得轰
轰烈烈,三千年后,一家一户的长者仍在上演着压抑儿辈的全武行。就连知书达
理的学校老师也概莫能外,封建卫道士的嘴脸同样在现实中表现的那么淋漓尽致。
一天上午课间,下了课的同学们准备去操场上做操,我忽然对办公室门旁的
电铃按纽发生了兴趣。伸手一按,电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同学们慌里慌张地开
始朝楼下跑去。谁在按铃。一声断喝,雷老师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接着,张老
过来批评,王老师过来教训,什么打乱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挥节奏啦,什么严
重影响了教学秩序与步伐啦,类似于阶级敌人的破坏啦。一大堆上纲上线、赅人
听闻的大帽子向我头上扣来。我清晰地记得,一群衣冠楚楚的老师没有一人跟我
讲一下电学原理,最后,雷老师责令我写出书面检查,并说,检查要深刻,要触
及灵魂,要发自心底地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认罪。全班如果通不过还要仃课继续写。
好不容易做完检讨,在凶神恶煞的一堆眼神中,我看到了一双悲悯的泪眼,那是
我的同桌珍珍黑漆漆的眼睛。下了课,珍珍对我说,改正了,你还是毛主席的好
孩子。我忽地泪眼朦胧。
斯时斯地,我清醒地知道,情愫的禾苗在那样的环境是不能茁壮成长的,尽
管是那样地弥足珍贵。那段时间,我清晰地记得,我们那排平房中间往着一个同
班同学叫童贞。童贞在校很红,是红小兵大队委。非常时期,老师经常安排她和
歪嘴战备值班。班值了三个多月,童贞突然发起胖来,肚腩日渐象防空洞前丘陵
般地隆起。我想,学生高干里,伙食怎么那样好,才吃了不到四个多月的小灶,
人怎么象头猪样肥胖起来。挖防空洞时,我使劲喝上几大碗不要钱的糖精稀饭,
体重却一点都不增加,人瘦得象只猴子。不久,我读到了大人诡异的眼神。接着,
童贞随后在我们视野里消失了,过了整整一个学期,她才重现校园。我记得巳转
班的她,上早操时,脸色蜡黄蜡黄地一副枯槁模样。
人作孽,不可活哟。
后来,有点顽皮的我忿忿地想,如果那个老师斯时借机给我讲一下电学原理,
其后爆炸的原子弹、氢弹说不定就会出自于老子之手。如果那个时侯老师在课堂
上那怕给我灌输一点《幼学琼林》方面的声律常识,嗣后,怎么也轮不到老狼那
小子在台上招摇地唱《同桌的你》。世界上该发明创造的东西都被别人发明了,
唉,也不给老子剩下那么一件二件,真气死人。
雷老师因为常年吸烟,而且长年抽塞一撮烟丝在烟斗里的那种烟,经年累月,
一副牙齿焦黄中透着漆黑。所以,被地里我们都不称他为老师,而是直呼雷烟斗。
后来,闻知老师身患肺癌,恻隐之下细细思想,似乎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文革后期,我的小妹呱呱坠地。父母要上班,我那时又无太多学可上,照看
幼妹成了我儿时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那排平房西头,住着一户回民,他们家其中一个叫虎子的儿子与我同学,
在隔壁班上就学。这时,元元和胖墩嫌我抱着妹妹累赘,玩起来不爽,他俩结伴
而行时开始不再叫我。于是,我只好一边抱着小妹,一边跟着虎子去放羊。虎子
家在宿舍区是不招人待见的,他家的羊开始是二三只,过了几年,逐渐演变成了
一群白羊。羊子拉屎撒尿随时随地都在进行,搞得整栋房子弥满着一股尿骚味。
一天,在厂区空地上放牧,羊群在过厂区铁路时,一只山羊不幸被火车辗死。回
民的饮食习惯是不吃暴毙动物的,于是,他们家便把鲜血淋漓的死羊送给了我们
家。水煮盐拌,一顿饱食,迄今我仍记忆着羊肉的膻香。
放羊的生活悄没声息地流逝,小妹体重一天增加。抱着实在嫌累,我就时不
时把她扛在肩上。突然,她在我肩上一阵挣扎,小妹竞从我肩上直坠于地,脑门
上霎时鼓了个大青包。人哇哇大哭,我一时乱了方寸,不知该怎么哄她。后来,
我跑到副食店,买了一个发饼喂她,她才方止住悲声。巳为人妇人母的小妹至今
额头上还残留一个浅浅的凹陷。
厂区食堂隔壁有一间制冷室,专门负责职工夏季防暑降温工作,平时生产一
些绿豆、牛奶冰棒。我和虎子放羊累了,就蹲在食堂台阶上小憇,间或碰到相熟
的阿姨叔叔来领冷饮,他们总会拿一二支冰棍塞到我们手上。牛奶冰棒真是好吃,
味纯又甜还有点香,完全不象今天喝奶,掺了三棸腈胺的牛奶总透出一股塑料味。
一天中午,十几个领牛奶冰棒的大人几乎都在小区居住,看着眼熟,一人给二根,
陆陆续续我们呑下了二十多支牛奶雪糕。小肚子开始冰凉冰凉,继而四肢籁籁发
抖,我和虎子赶紧跑到太阳下暴晒,晒了一阵也没起多大作用,看到不远处有堆
黄沙,我俩跑过去把自己埋在滚汤的沙堆里才最终解决问题。
物质匮乏的年代给我们身上留下了太多太多烙印。
八十年代初的一年除夕,举杯庆祝大妹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席间,我说小
妹,你当年就上了个技校,怎么连个大学也没考上。小妹嫣然,「哥,这里有你
的功劳呢。你当年把我从背上摔下,一下就把我的IQ摔不见了几十分,所以呢,
我那个成绩只能上技校。大学、中专、技校,一考三录取,也相当于大学扩招后
的三本咧。上大学,那时才百分之五的录取率咧。多不容易呀,我一般喜欢和大
多数的革命群众混在一起。」看着小妹前额,我良久无语。
[ 本帖最后由 七月又十四 于 2012-11-2 16:11 编辑 ]